安庆博物馆收藏有一件宋代镂空花鸟纹金簪,1978年由工商银行安庆支行价拨。通长14厘米,宽2.3厘米。簪首呈梭形,分上下两层。上层镂刻枝叶繁茂的蒲草,草前三只水鸟;下层为衬底,镂雕球路纹,纹饰边缘戳刺细小的联珠纹。上下两层扣合后,用小金片制成的榫卯固定。末端延伸为细长筒状,形成簪柄。
金簪纹饰布局繁密,通过锤鍱、錾刻、镂雕等工艺,呈现了充满野趣的汀洲水景。其间蒲草繁茂,蒲根密节,草间结有棒状花。三只水鸟或低头觅食,或昂首啄弄草叶,或俯身整理羽毛,形态各异,细腻灵动,展现了制作者高超的工艺和艺术水平。
梭形簪是宋代出现的新样式,主要出土于江苏、浙江一带的宋代墓葬与窖藏中。如南京幕府山宋墓出土的龙凤纹金簪、江苏永嘉南宋窖藏出土的四支银簪、浙江浦江白马高爿南宋窖藏出土的凤穿牡丹纹金簪、浙江龙游宋墓出土的镂空人物纹鎏金银簪等,簪首均为梭形,且大多与安庆博物馆所藏金簪同样为双层扣合式。其中浙江龙游和南京幕府山宋墓均为无纪年墓。南京幕府山宋墓发掘简报定为北宋墓,但有学者提出商榷,认为此墓出土的金霞帔坠、金簪等首饰与其它南宋墓葬或窖藏出土的同类器物相比,形制和工艺都极相似,定为南宋更合适。
宋代是绘画艺术,尤其是花鸟画空前繁盛的时代。北宋前期受院体画影响,花鸟画崇尚工整谨严的画风。北宋末年,注重自然写生的民间花鸟画家崔白被选拔入画院,带来了生动自然、活泼清丽的画风,成为宋代花鸟画的转折点。南宋以后,花鸟画创作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拓展,更注重自然意趣和诗意情境的表达,也更突出主体神态的描绘。安庆博物馆收藏的镂空花鸟纹金簪,三只水鸟体态真实生动,意趣盎然,符合南宋的时代特征。
镂空花鸟纹金簪形制和纹饰均精巧、内敛而雅致,其蒲草水鸟纹样用于发饰为目前所仅见,极具文人审美气息。
蒲草是河湖沼泽或浅水地带常见的水草,质地柔软而又坚韧,在传统文化中常象征女性坚贞的爱情。如著名的汉乐府叙事诗《孔雀东南飞》中,刘兰芝即以蒲草自比:“君当作磐石,妾当作蒲苇。蒲苇韧如丝,磐石无转移。”又如唐代诗人韩愈所作《青青水中蒲》三首:“青青水中蒲,下有一双鱼。今君上陇去,我在与谁居。青青水中蒲,长在水中居。寄语浮萍草,相随我不如。青青水中蒲,叶短不出水。妇人不下堂,行子在万里。”诗文以妻子卢氏的口吻创作,以蒲草比兴,寓意妻子对自己的坚贞感情。此外,很多表达爱情主题的古诗中也都以蒲草为意象,如《诗经》中的《泽陂》篇亦以蒲草和荷花比兴,描写了在“有蒲有荷”的水边发生的爱情故事。《乐府诗集》中《拔蒲》二首,则为一对情侣一起拔蒲时,女子唱的情歌。
镂空花鸟纹金簪纹饰精美,粗壮密节的蒲根和衬底的镂空球路纹表达了昌盛、富贵、圆满等吉祥寓意。传统纹饰除了审美和祈福纳祥外,常常兼具教化功能。南宋以后,程朱理学日渐兴盛,至宋理宗时期,更是得以官方化,成为科举考试的内容。在此背景下,男女之别日益极端化,贞节观念成为束缚女性行为的精神枷锁,并呈愈演愈烈之势。蒲草纹在首饰上的使用,也是南宋社会对女性柔顺、坚韧、贞洁等道德品质要求的体现。
宋代首饰图案也有较多表现夫妻恩爱主题的纹饰,如龙凤呈祥、蝶恋花等,其中又以花鸟纹为大宗,鸟纹一般成对出现,其中有种由荷花及鸳鸯等水鸟组成的池塘小景纹,亦称满池娇,多见于南宋出土的金帔坠等饰件,象征夫妻和睦、家庭美满。镂空花鸟纹金簪与同时期其它花鸟纹首饰的不同之处,除了以蒲草纹替代莲花、牡丹等花卉外,禽鸟也不是成对出现。通过综合分析金簪的纹饰特点和南宋文化艺术的时代特征,笔者认为,镂空花鸟纹金簪的纹饰为《关雎》诗意图。
我国以图注经的传统始自汉代,画家常常用绘画的方式表达《诗经》的意境。宋代,据诗作画蔚然成风,北宋宣和画院招募画工,即以古人诗句命题作画。在此背景下,诗经诗意图更为盛行,故宫博物院、辽宁省博物馆等都收藏有大量南宋诗经图,据传为宋高宗赵构、宋孝宗赵昚亲书,画师马和之补图。据历代画史著录记载,马和之亦曾作《关雎图》,可惜未能传世。
《关雎》选自《诗经·国风·周南》,也是《诗经》的首篇,诗文以河洲的雎鸠鸟比兴,描写了男子遵照礼仪求娶佳偶的爱情故事。全文为: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参差荇菜,左右流之。窈窕淑女,寤寐求之。求之不得,寤寐思服。悠哉悠哉,辗转反侧。参差荇菜,左右采之。窈窕淑女,琴瑟友之。参差荇菜,左右芼之。窈窕淑女,钟鼓乐之。”千百年来,经学家们对《关雎》诗意常有不同的解释,但大多认为这是一首端正夫妇间伦理关系的诗篇。汉代《毛诗序》指出:“《关雎》,后妃之德也,《风》之始也,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。故用之乡人焉,用之邦国焉。”此后,“关雎之德”成为女德的代称,《关雎》亦成为规范后妃及平民女子行为的女德教材,约束女性遵守男女有别、贞淑幽静的封建伦理规范。东汉经学家郑玄将《关雎》曲解为皇后思为君王寻求美貌与德行兼备的淑女而作,从而将不妒忌加入“关雎之德”的内容。南宋理学家继承了这一观点,如胡寅就曾提出:“妇之德莫盛乎不妒,《关雎》之诗,专言后妃不妒忌之美也。”朱熹也认为,不妒忌是女德的一部分,“不妒忌是后妃之一节,《关雎》所论是全体。”两宋理学家十分重视《诗经·二南》,认为《二南》所体现的齐家之道是治国的基础,尤其是其首篇《关雎》。北宋程颐曾说:“《关雎》之化行,则天下家齐俗厚,妇人皆由礼义,王道成矣。”
至于雎鸠是哪种水禽,历来亦有争议,但普遍认为其具有“雌雄有别”的特性。《列女传》称:“夫雎鸠之鸟,犹未尝见其乘居而匹处也。”意即雎鸠并不总是出双入对。朱熹也称其“生有定偶,而不相乱;偶常并游,而不相狎。故毛传以为挚而有别。”镂空花鸟纹金簪中的水鸟并没有成对出现,而是描绘了三只各自异处、形态各异的水鸟,正符合雎鸠“挚而有别”“不乘居匹处”的特性。而雎鸠因为“生有定偶,而不相乱”,也被视为一种“贞鸟”。宋代郭茂倩编撰的《乐府诗集》中有描写男女恋情的《长乐佳七首》,其中一首即通过咏雎鸠来颂扬女子的坚贞与贞节:“雎鸠不集林,体洁好清流。贞节曜奇世,长乐戏汀洲。”雌雄雎鸠均有定偶,但在封建男权社会里,所谓男女有别以及贞节等观念只是针对女性。金簪中三只水鸟与蒲草组成的河洲水景,隐含了封建伦理定义下的关雎之德对女性的要求,即牢记男女有别、贞节幽静、恪守本份、不妒忌。
古时女子成婚之后,必须在丈夫的带领下,至夫家宗庙告祭祖先后,才能正式成为男方家庭成员。这个告祭仪式称为“奠菜”或“庙见”,又称“成妇礼”。已成婚但未完成庙见礼的女子,如果去世,不能葬在夫家坟茔,只能归葬母家。先秦时,庙见礼一般于成婚后三个月举行,宋代朱熹认为三个月太长,改为成婚后三日庙见。据《礼记·昏义》记载,“古者妇人先嫁三月,祖庙未毁,教于公宫;祖庙既毁,教于宗室。教以妇德、妇言、妇容、妇功。教成祭之,牲用鱼,芼之以苹藻,所以成妇顺也。”也就是说,先秦女子在成婚后的三个月里,要在祖庙或宗室学习妇德等相关内容,学成以后,在成妇礼上以鱼和水草等祭祀,取其温顺的寓意。
自先秦始,《关雎》也是重要的礼仪用乐。据《仪礼·乡饮酒礼》载,《关雎》是行乡饮酒礼时合乐的内容。《关雎》中“参差荇菜,左右芼之。窈窕淑女,钟鼓乐之。”的诗文,也与《礼记·昏义》中关于庙见礼上以水草祭祀的记载相符,又据《礼记·曾子问》中“取妇之家,三日不举乐”的记载,《关雎》与成婚礼应无关联,因此有学者认为,《关雎》亦为举行庙见礼时司仪吟唱的乐曲。因此,不排除镂空花鸟纹金簪为南宋女子在庙见礼上佩戴的可能性。
蒲草水鸟纹金簪体现了宋代文人化审美的社会文化氛围,纹饰较为罕见,对于研究南宋的女德教育、金银首饰制作工艺、院体花鸟画的时代特点,以及南宋女性在理学盛行的时代背景中的生存状态等,都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。
【作者简介】
金忠阳,男,安庆市赵朴初故居管理处主任,馆员
吴悦,女,安庆博物馆学术研究部主任,副研究馆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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